香蕉
1984年初夏,在江苏睢宁乡间的一所民办小学,我见到了丁玉兰老师。说是学校,其实只是三间新建不久的砖木房,窗玻璃都还没有安上,钉着塑料布,呼扇呼扇的,在阳光下闪着光,有些刺眼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她是这所小学的第一位老师,也是唯一的一位老师。1965年春,她开始在这里任教。那时所谓的学校,是生产队破旧发霉的仓库。每月工资5元,要交出其中的3元给队上记工分。
仓库实在太破了,两年后,她拆掉家里的两间小房,盖起两间泥草房,作为新教室。1983年,她拿出家里积攒的1500元,又借了600元,把这两间泥草房拆了,盖起了我眼前的这三间红砖房,这是她多年的心愿。她对我说,教室总该有明亮的窗子。
这时的她,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,也是一位教了两百多名毕业生的老师。
1984年春,她被评为优秀教师,出席徐州市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。她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,最远只到过县城。出门前,丈夫给了她50元,让她到徐州给孩子买点儿吃的,也给自己买件新衣服。第一次来到大城市,见到这么多的车,这么多的人,她挺害怕,过十字路口、走斑马线,都要拽着别人的袖口。
会议结束那天,她看见几个也是从农村来的老师买了香蕉,黄澄澄的香蕉,闪着光,在眼前晃。她忽然想,自己的学生从来都没有见过香蕉呢,便也去买了四斤,带回去让学生们尝尝。
她带回这四斤香蕉,却忘记了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买一样东西。50元,只花了几元钱。丈夫问她:“你买的东西呢?”她从书包里拿出来的,只有香蕉。
一晃,39年过去了。想起丁玉兰老师,就想起她买的那四斤香蕉。
山竹
山竹号称“水果皇后”。我和孩子都非常喜欢吃。它是热带水果,以前在北京很少见到。
孩子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,我带他到昆明玩。去大观楼的路上,见前面一个挑担的小贩,扁担颤颤悠悠,两个箩筐随之上下颠簸,波浪一样起伏。孩子一眼看见箩筐里装的是山竹,冲我喊了一句:“爸,看,山竹!”我们紧走几步,追上小贩,叫住他,一问价钱,比北京便宜多了,便一下子买了好多,装满一塑料袋。
我们一边走,一边剥开山竹往嘴里塞,然后把外壳丢进塑料袋里,再从袋里找出山竹,接着吃。山竹和外壳混在一起,外壳越来越多,山竹越来越少,直至吃光。这时,大观楼到了。
山竹的果肉很白,很绵软,汁水很多,甜中带一点酸,那种酸甜调和的味道,真是难以形容的和谐,没有一种水果能与之媲美。
山竹的果肉,像蒜瓣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,有五瓣、六瓣和七瓣之分,五瓣的居多,七瓣的很少。底部有梅花一样的几个小瓣,瓣数和果肉瓣数一致。孩子吃到一个七瓣的,就会高兴地叫起来,就像见到丁香花里的六瓣丁香让人欢喜一样。六瓣丁香,代表着爱情。
那一年夏天,昆明街头的山竹,我和孩子吃美了。25年过去了,孩子长大了,再也没有一次吃下那么多山竹。
桂味荔枝
荔枝的品种很多,北京卖得最多的是妃子笑,北京人也最认妃子笑。这或许是因为杜牧的诗句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过于深入人心。荔枝上市的时候,满大街都是卖妃子笑的。
我也一样,见浅识短,这么多年,吃荔枝,只认妃子笑,也只吃过妃子笑。
那一年,荔枝上市的时候,娓娓从广州给我寄来满满一箱荔枝。这是她特意从增城的荔枝林里直接摘下,用冰块保温,快件空运过来的。
她告诉我:“这是桂味荔枝,我最爱吃桂味荔枝,比妃子笑好吃,想让您也尝尝。”
我第一次吃到桂味荔枝,确实比妃子笑好吃。它的果肉更紧实,有嚼劲儿,味道也更甜,有一种淡淡的回甘,像思念,久久飘散不去。
她在微信里问我好吃吗,我说真的很好吃。增城,以前我也去过,可我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桂味荔枝。
从那年以后,这孩子,年年荔枝上市的时候,都从增城的荔枝林里给我寄来桂味荔枝。
西瓜
刚从北大荒回北京,有好长一阵子,西瓜上市的时候,我下班回家的路上,总要停下自行车,走到路边的西瓜摊或西瓜车旁,帮助瓜贩卖西瓜。
那时,广渠门内的白桥,常停着一辆马车,车上装满西瓜,趁着下班人流密集,瓜贩站在车上,吆喝着卖瓜。我帮他卖瓜,他自然很高兴,来了个不要工钱的帮手。关键是我挑瓜的手艺不错,总能够从瓜蒂的青枯、瓜皮纹络的深浅,或者从拍瓜的声音、瓜捧在手心的感觉,来断定瓜的好坏、瓜皮的薄厚,是沙瓤还是脆瓤,是刚摘的新瓜还是前好几天摘的陈瓜。
被刀切开的一个个西瓜豁然露出那鲜红的瓜瓤,比什么都有说服力。在白桥一带,我有了一点儿小名气。每天下班之后的黄昏时分,人们看见我,纷纷招呼我:“师傅,帮我挑个瓜!”尤其是碰上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或时尚年轻的姑娘,绽开花一样的笑脸,我心里挺受用的,挑起瓜来,格外来劲儿,颇有些成就感。
我挑瓜的手艺,是在北大荒学来的。那时候,我所在的大兴岛二队最西边,开辟了一块荒地做瓜园。西瓜刚刚结果,瓜园里就搭起了一个窝棚,菜园的老李头儿被派来看守,防备獾和狐狸夜里跑来糟蹋瓜园。老李头儿大概没有想到,夜袭瓜园的,不是獾和狐狸。我们常常会趁风高夜黑时分溜进瓜地偷西瓜。瓜园的田埂边,有一道不宽的水沟,是老李头儿挖的,用来给瓜园浇水。我们偷的瓜,放进水沟,顺着水流漂出瓜园,然后我们便大摇大摆地带回知青宿舍。我们自以为老李头儿不知道,其实,他门清儿,只是不揭穿我们的小把戏罢了。事后好多年,我重返北大荒,见到老李头儿,提起旧事,他对我说:“都是北京来的小孩子,一年难得有个瓜吃,就敞开了吃呗!”
我的挑瓜手艺,就是这样练出来的。
如今,马车早就不允许进城了,白桥那一带拆迁后变得面目皆非。世事沧桑中,我也廉颇老矣,在瓜摊前挑个瓜,手艺潮了。挑瓜和唱戏一样,也得曲不离口,拳不离手,多年不练,武功尽废。
偶尔,会想起老李头儿。只是,前好几年,他过世了。
黄桃
1981年,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,准备毕业实习,院长是金山,他开明,允许大家随便到哪儿,只要不出国。我选择到青海柴达木。那里寸草不生,除了高高的石油井架和磕头机(采油机),就是浑黄的戈壁滩。柴达木离沙漠绿洲敦煌有几百公里,要翻过一道当金山才能到,所有吃的东西,都得从那里翻山越岭运过来,一年四季吃不到任何新鲜的蔬菜和水果,只能吃罐头。
在冷湖石油基地,星期天休息,除了喝酒打牌,无事可干。我不喝酒,也不打牌,一位工人就约我到俱乐部打乒乓球。他年龄不大,二十来岁,酒泉人,是个修井工,大概觉得自己球艺不错,跟我叫阵:“咱们比赛吧!”我说:“行啊,赢了的得点儿什么呢?”他说:“罐头,怎么样?”说着,他从乒乓球台下搬出整整一箱玻璃瓶罐头。敢情,他早已经准备好了。
是黄桃罐头。谁赢一局,谁得一瓶黄桃罐头。
我从小打乒乓球,打得还不错。一连几局,都是我赢。围观的人不少,纷纷给我叫好,让我过了一把乒乓球瘾。
最后,这位工人抱着这一箱黄桃罐头对我说:“你赢了,都归你了!我帮你抱回招待所吧!”
我说:“这么多罐头,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啊!”便使劲儿招呼四周的人过来一起吃。大家纷纷而上,他们起罐头的本事很灵光,这是多年在柴达木吃罐头积累的经验。
后来我才知道,是这个工人故意让我赢球。他看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,生活艰苦,一直吃不到水果,特意买了这么多黄桃罐头。
那黄桃非常好吃,比在北京吃的黄桃还要好吃。
冻柿子
到山西街看荀慧生故居。山西街仅剩下西侧半扇,以低矮、单薄的身子,对峙着四周的高楼。
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,胡同虽然破败,但整体的肌理还在,多少能够看出从明朝延续下来的老胡同的样子。故居黑漆的大门紧闭,院子里传出狗吠。胡同里有老街坊走过来,告诉我荀先生一直在这里住,直到过世,说荀先生人不错,见到街里街坊的,都会点头打招呼。荀先生落难时,在这条胡同里打扫卫生,人们见到他,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。
这一次,没有看见老街坊,只看到停车场一位看车的。故居黑漆的大门变成了红色。看我坐在门前的高台上画画,他走过来看,和我聊了起来。是从河北定州来这里谋生的四十多岁的男子,每天在这里看车,对院子里的情况挺了解的。
我问他知道故居要出售的事情吗?他告诉我,听说了,也听说他们家的孩子意见不一致,有同意卖的,有不同意卖的。他还告诉我,现在就荀慧生的一个儿媳妇住这儿,老太太都七八十岁了,她刚出去买菜,一会儿就该回来了。
荀慧生故居院子西头,有个花园,轩豁漂亮。荀慧生当年喜欢种果树,在花园里亲手种了苹果树、柿子树、枣树、红果树、海棠多株。果子熟的时候,会打下来,送给朋友和街坊们分享。
唯独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熟透了不摘,一直到数九寒冬,来了客人,才用竹梢头把邦邦硬的柿子打下,请客人吃带冰碴儿的柿子,老北京人管这叫作“喝了蜜”。
他要把树上的柿子一直留到春节,最后打下来,让家人给梅兰芳送去,拜个年,图个事事如意。(作者为《人民文学》《小说选刊》原副主编、知名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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